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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P书城 > 悬疑推理小说 > 庭外 > 落水者 > 第八章 四月二十二日

第八章 四月二十二日

所属书籍: 落水者

1.逢生

凌晨一点时,德志所开放办公区所有的灯都亮了起来。萧臻抱着庞国的笔记本,走进空无一人的律所,深吸一口气,挽起袖子,在工位上坐了好一会儿。

这恐怕是她在德志所的最后一夜,明早投诉就该来了——可那又怎么样呢?她把笔记本放在桌上,长出一口气,挽起袖子,去茶水间给自己泡了一大壶咖啡,开始干活儿。

今天的代理意见写起来格外顺手,复印机也比往日好用,就连茶水间冰箱里的点心,似乎都比之前来得香甜。在给自己续了两杯咖啡之后,她伸了个懒腰,打开音乐播放器,开始播放Long Tall Sally的整张精选辑。她现在很确信,如果穿越进末世电影,自己一定是会上街狂欢的那种人。

这样特殊的日子,工位的那张小转椅就太不应景了些,于是萧臻进了章政的办公室,坐在那张宽大的老板椅上,把自己一路滑进茶水间。她用牛奶打了奶沫,又小心翼翼地拉了个花,端起咖啡,一蹬茶水间的柜子,滑向办公区。

工位上,萧臻贴着椅背,一手捧着咖啡杯,一手举着打印好的代理意见,边喝边看,频频点头。

看到末页,她把代理意见放在桌上,在“委托代理律师”后面大笔一挥,签下自己的名字,又把笔往旁边一扔,心满意足。

墙边复印机传来复印结束的提示音,萧臻放下咖啡杯,直接蹿上办公桌,本着“两点之间直线最近”的原则,一路踩着桌子跨向复印机,拿起材料又原路返回。

可没走出两步,她就看到办公区的走廊口多了个人——洪图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正抱着胳膊,抿紧嘴唇,冷冷盯着她。

萧臻愣了,一脸尴尬地站在桌上。她感觉自己继续走也不是,下去也不是,只好先微微点头,礼貌地打招呼:“洪律师……晚上好。”

洪图懒得回应这样荒唐的问好,走到萧臻的办公桌前,放下包,往老板椅上一靠,关掉音乐播放器,滚动鼠标转轮,开始看萧臻电脑上的代理词文档。萧臻忙趁机跳下桌子,走到洪图身边。

“你请假说今晚不能去找我汇报,就为了这案子?”

“是,明天要开庭。”

洪图微微侧身,望着萧臻:“你确定明天还能去开庭吗?看这末日狂欢的架势,你恐怕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萧臻苦笑:“就算被投诉,也不会立刻停止执业。我查了一下相关规定,还是有机会通过听证向惩戒委员会申辩的。乔律师那种,属于特殊情况……”

“在惩戒委员会做出决定前,所里会先停止你执业,这是规章制度。更何况今年章政要在律协参选,对这种事更要做出立场鲜明的表态。”

萧臻看看手里的复印材料和代理意见:“那我要是……停止执业,手上的案子怎么办?”

“放心,乔律会找到另一个你。”洪图笑笑,她不吝于把话说得直白,在她看来,这是在帮萧臻。

“那希望乔律师能尽快找到合适的人和我交接,别耽误当事人的案子。”萧臻低垂脑袋。

洪图不确定她是否听懂了自己的弦外之音,也没想到萧臻此刻在意的会是这个,垂下目光叹了口气:“我早就提醒过你……是否立刻停止执业的事,作为合伙人,我可以尝试去找主任说情,但在事情结束前,你暂时先不要和乔律合作。”

“会被投诉是我自己的原因,并不是乔律师导致的。”

“他身上的是非太多。再说,你们一个被停止执业的律师,和一个正被投诉的律师合作办案,让外面怎么看?如果你担心失去锻炼机会的话,我手里有很多案子都可以交给你去办。”洪图自认算得上语重心长、仁至义尽,她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只有我和乔律会保护你。现在,他自身难保,我是在帮你。”

“那今后,我也不用每天晚上给您汇报乔律师的行踪了?”萧臻忽然抬眼,看向洪图。

此刻忽然的心虚代表着什么,洪图懒得去想,她瞪了萧臻一眼,拎起包就往外走,快到门口时又回过头:“你好像并不知道今晚都发生了什么。”

萧臻的确不知道,愣愣地看着她。

果然,章政挨打,萧臻一无所知。毕竟还是小孩。洪图不屑地一笑,走出办公室。

洪图刚出楼门,就迎面碰上了乔绍廷。看着乔绍廷行色匆匆想要上楼,洪图面露不悦。先前急吼吼挂了她的电话,如今却这么晚跑来找萧臻。她刚才那句“很快找到另一个你”,好像顿时有些可笑。

“乔律,你今天怎么话说一半就把我电话挂了?而且晚上我听客户说……”

话到一半,她看到乔绍廷伸手整理衬衫领口,指关节上有伤,便没再往下说。

“电话的事,我很抱歉,而且你听说得没错,我挂你电话,就是急着去办你听说的那件事。”

洪图略一思索就明白过来,不管乔绍廷用了什么手段,萧臻恐怕不会被投诉了——以乔绍廷现在的处境,那个手段的代价一定不小。

“萧律师值得你做到这个地步吗?”

“你也值得。”

洪图冷笑。这种安慰奖似的回答,太过冠冕堂皇。

“为了我身边任何一个去追求和实现公平的人,都值得,而且,不仅到这个地步。”

像是认定了洪图不会明白,也不会相信,乔绍廷没再停留,快步走向德志所。

萧臻收拾好东西正往外走,就看见乔绍廷迎面走来,不禁一愣:“乔律师,怎么这么晚你还来了?”

“我说了,完事就过来。更何况……你哥吃了我的晚饭,虽然我已经用某种方式找回点儿补偿,可肚子还是空的。”

“问题是,我并不太饿啊……”

十分钟后,“不太饿”的萧臻在大排档里,摘了手套,挽起袖子,狼吞虎咽地吃着小海鲜。

对面,乔绍廷挑着半筷子沙茶面瞠目结舌。

“庞国二十一号身体状况恢复后,在日记中记下了十九号订立遗嘱的全过程,甚至把遗嘱内容都写在里面了。这篇日记既可以作为笔迹鉴定最有针对性的检材,同时也是对十九号那份遗嘱的有力佐证。不过我在写完代理词后,也想到对方律师很有可能会提出……”

乔绍廷吃着面接话道:“为什么二十一号可以自书日记,十九号却要代书遗嘱?逻辑存疑。”

萧臻点头:“十九号的代书遗嘱缺乏一个有效要件——日期。遗嘱本身无效的情况下,可以主张无视其他间接证据。”

“就算日记里记录了遗嘱内容,但那只是庞国自己写的,涉及处置吴秀芝那部分财产的,对方还是可以不认。更别提他们大概率会先行质疑日记的真实性。”

“所以,我想在形成证据均势的情况下,引导双方进行调解或庭外和解。”

“好主意。虽然我认为双方很难接受和解。”

“房产具有不可分割的属性,我们是站在庞家子女的立场上没错,但考虑到被告一方……这案子总要有个能让双方都勉强接受的……嗯,怎么说呢……”萧臻努力想找出恰当的词汇,停止了咀嚼。

乔绍廷笑了:“也许你还没意识到,从刚开始办案,你就在追求这种目标——相对公平。”

“相对公平?”

“对。在我们接触到的绝大多数案件里,民事案件往往既有经济利益,又掺杂了道德或情感。商事案件中,双方互负违约责任屡见不鲜。甚至连刑事案件,都会有很多酌定或法定的从轻、减轻、从重、加重情节,会有起刑点到最高刑期的自由裁量空间。这是因为在现实生活中往往没有绝对的好坏或对错,那么公平的实现,往往也是相对的。”

萧臻久久不语。从做律师的那一天起,她就明确知道自己不要什么;而想要的那个东西,她一直模模糊糊地感受着,却无法概括清楚。她要的不是发家致富,尽管许多律师的确赚得盆满钵满,而她也的确是个财迷;不是“社会能量”,尽管不少律师的确能够呼风唤雨,她也向往;她要的甚至不仅仅是维护当事人的利益,尽管这是律师最为基础的职责,她也一直竭力做到。可她始终知道,最为核心的不是那些。而乔绍廷说的“相对公平”,让那个原本晦暗不明的指向忽然变得清晰可见。

“乔律师一直信奉这种相对的公平吗?”

“六年前我和章政将旷北平从德志赶走,就是因为在我看来,他破坏了这种哪怕仅仅是相对的公平——是的,你说得没错,我信奉这种相对的公平。”

乔绍廷从座位下拿出王博和雷小坤的案卷,放在萧臻面前:“萧律师,如果对待每一个案件都这样竭尽全力的话,对你而言,律师将是个很辛苦的职业。值得吗?”

萧臻低头看着王博和雷小坤的案卷,莫名地激动。“他终于把你当作同类了。”她听到自己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说。为了来到乔绍廷身边,她在付出代价,可是此刻她明白了,这些代价从来都微不足道。

她再抬头去看乔绍廷,平静而笃定:“值得。”

乔绍廷点头:“我也觉得值得。”

萧臻抽出两张纸巾擦了擦手,拿起案卷就翻,情不自禁地念叨着:“没想到,到了最后,我终于还是看到……”

乔绍廷盯着她:“没到最后。”

萧臻抬头看乔绍廷。

“不管你当初来到德志所的目的是什么,也不管派你来这里的人想如何利用你,但现在对我而言,你是我共进退的伙伴……”乔绍廷说着,递去一支笔,“所以相信我,这绝不是最后。”

萧臻思索着这番话,接过笔,注意到乔绍廷指关节上的伤。她从案卷中拿出委托书,再去看乔绍廷,他已经从座位上站起来了。

萧臻在委托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今晚的月色真美。”乔绍廷在夜色中仰面朝天,伸着胳膊。

萧臻一愣,便发现乔绍廷并没有望向自己,显然,他这话也不是冲自己说的。

“乔律师是很喜欢日本近代文学吗?还是只单纯欣赏夏目老师这句话?”

乔绍廷一脸茫然:“什么?”

“你刚才不会是随口瞎念叨的吧?”

“不是啊,前两天唐初去找我,走的时候她抬头望天说了这么一句,结果我跑楼顶上找了半宿的月亮。”

萧臻哭笑不得:“乔律师,打开手机上网搜一下……没文化不可怕,别跟时代太脱节。”

乔绍廷听完愣了愣,掏出手机搜索,随即,夜空中响起他“杠铃”般的笑声。

“主任,律协的投诉受理通知书打印出来了!”清晨时分,萧臻刚走进事务所,就听顾盼拿着一份刚打印出来的文件冲办公区喊道。

章政风风火火地跑出来看通知书,萧臻长叹一口气,一脸释然,准备好了承担一切。

章政边看通知书边念叨:“这……怎么绍廷又被投诉了?!千盛阁的案子?”

萧臻的大义只凛然到一半,顿时戛然而止,刚刚放空的视线立刻对焦,震惊地看向章政。

章政一抬眼,也正好看到萧臻:“小萧,这案子不是你办的吗?怎么乔律师被投诉了?”

萧臻比章政还要茫然,上前两步,先注意到章政脸上的伤:“主任,您的脸……”

“不小心摔的……这案子,乔律师插手了吗?怎么受理通知还说有什么录音证据啊?”章政故意不去看她。萧臻从他手上拿过通知书,仔细查看。

洪图也走进了事务所。她看到章政一脸的伤,心照不宣地和章政对视片刻,便来到萧臻身旁,和她一起看通知。

洪图看了几行,便明白过来,别开目光,冷笑一声:“嘁,还真是债多不愁还。”

萧臻看完通知,也慢慢回过神来。原来,乔绍廷昨天说的“没到最后”,是这个含义。

她把通知书还给章政,说不上来自己此刻是什么情绪。劫后余生的庆幸?对乔绍廷的感激?为乔绍廷担忧?好像都没有。该波动的情绪,好像昨晚都波动完了,虽然昨晚她似乎只是吃了一顿丰盛的夜宵。

“主任,那我拿所函先去开庭了。”

章政没看她,点点头,问顾盼道:“乔律师呢?通知他没有?”

“电话没人接。”

萧臻走向办公区,从桌上拿了空白出庭函,又拿了盖章登记表,敲开洪图的办公室,把登记表递过去:“洪律师,庞国家析产的那个案子,我得去开庭,麻烦您批一下出庭函盖章。”

洪图接过登记表,低头签字:“看来,他还是有能力保护你……”

签完字,她把登记表递还给萧臻:“或者,这事本来他也有份。”

萧臻接过登记表,想了想:“相对公平。”

洪图一脸疑惑。萧臻没再说什么,笑了笑,离开办公室。

2.反击

薛冬快步走到旷北平办公室门前,就见付超和刘浩天都站在门外,噤若寒蝉。办公室内传出旷北平的咆哮。

很快,咆哮声结束了,旷北平隔着门沉声喝令:“进来!”

另外二人都不自觉地后退半步,把薛冬往前推了推,薛冬只好硬着头皮敲门。

“我说‘进来’!”

三人只好开门,都进了办公室。

旷北平显然余怒未消,嘴里还在念叨:“黄伟这个废物……”

薛冬左右看看,付超和刘浩天都在朝他递眼色,示意他上前说话。

“主任,往好处想的话,乔绍廷可以说是自绝后路。在这一行里,他算是废了。”薛冬观察着旷北平的脸色。

“那不好那头儿呢?”

“他身边恐怕有了个死心塌地的同伴。”薛冬努力说得轻描淡写,虽然在他看来,这并不是一件小事。

不曾想旷北平一脸不屑,冷笑一声:“无名小辈罢了……问题在于,这事乔绍廷是怎么提前知道的。”

薛冬哭笑不得。果然,旷北平的脑回路别人是怎么都猜不透的:“既然孙律师有可能私下和萧臻联系过,乔绍廷知道也就不奇怪了。”

旷北平突然又怒不可遏:“什么时候联系的?怎么联系的?他跟那个姓孙的见过面没有?”

旷北平说着,干脆站起身,数落着面前的三个人:“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没一个人能告诉我!”

三人都低头不语。

旷北平在窗前来回踱步,平息怒火。

他背着身说道:“从现在开始,这个乔绍廷和他搭档的一举一动,我随时都要知道。”

“主任,您的意思是让我们……”付超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我不管你们做什么,也不管你们怎么做。”旷北平猛地回过身,瞪着眼前的三人。薛冬忙领着另外两个人点头答应,忙不迭地离开。

一进自己的办公室,薛冬诚惶诚恐的神态就挥发得干干净净,甚至差点儿笑出了声。乔绍廷那近乎耍赖的手段,任谁提前知道,恐怕都只会说句“胡闹”,再补上一句“何苦”。可是现在,一无所有的乔绍廷往深渊再走一步,反倒把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旷北平逼疯了。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人宁愿骑二十公里的自行车,也非要拿到那几罐调料。

薛冬还是没能忍住。他坐在办公桌前,把脑袋埋进胳膊,痛痛快快地笑了好一会儿。

他边笑边盘算着自己应该给谁打个电话,就在此时,章政要求见面的短信发了过来。两人约在德志所的楼后见面。

半小时后,章政一脸警惕地来到薛冬身旁。薛冬靠着栅栏,远远地就看见章政脸上的五彩斑斓。他表情有些夸张,明知故问道:“呦!怎么了这是?”

“绍廷昨儿晚上发神经,非把旷北平操纵千盛阁投诉萧臻的事迁怒于我。”章政没好气地说。

薛冬实在难掩压抑在心中的狂喜:“哦?怎么打成这样啊……那你还手没有?这看着可不是打了一两拳……你这鼻子不是被脚踹的吧?在哪儿打的你啊?旁边还有人看见吗?嘿!这就没人上来拦拦?你那司机呢?哎呀,绍廷也是,下手也太重了!差不多就得了……”

章政深呼吸,摆摆手:“你有完没完!旷北平那边什么反应?”

“你什么时候见过他站起来骂人?”

章政倒吸一口凉气,愣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所以我当初就跟你说,要治他,就得绍廷这样的。”章政点了点头。

“绍廷固然是回击得漂亮,可他也把老爷子惹急了。”

“以我对他的了解……靠,我好像不太了解他。”

“我本想象不出来绍廷会怎么反击,不过你今天这张脸,好像也给了我新启发。”薛冬还是憋不住笑。

章政瞪着他:“别光顾着幸灾乐祸。出了这档子事,旷北平会认为自己的控制力和影响力受到直接挑战。他一定会使出更多的手段,而且也会愈发不相信身边的任何人,尤其是你。”

“那我是得小心……哎,打完你之后,绍廷有没有跟你和解?带你去医院了吗?”

“你给我滚!”

薛冬笑着拉开车门,章政又说道:“无论绍廷现在想做什么,你最好能主动帮帮他,不然大家都危险。”

薛冬一脸玩味地看着章政。两天前催他出卖萧臻的人,现在又来催他帮乔绍廷:“主动帮他?我怎么主动帮他?”

章政冷冷地看着他,毫不觉得自己的转变有任何突兀之处:“你最好赶紧想出来。”

断定乔绍廷需要帮助的人,还不止章政一个。鲁南被领导要求去南津述职,汇报王博和雷小坤案的死刑复核进展。在机场的出发口,他也对方媛说,让她想办法帮一帮所有想要找到朱宏的人。

需要帮助的乔绍廷刚把银色富康停在一家餐馆门口,金义和几个手下正围坐在露天的桌旁吃喝。

金义走到车旁,乔绍廷摇下副驾的纯手摇车窗:“你这……刚几点就开始喝了?”

金义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我也没耽误事。”

金义带些歉意,扭捏地说起自己尚未找到宗飞的下落,毕竟他和他的兄弟不过是些混社会的,而宗飞他们属于犯罪团伙,真那么好找早就该蹲大牢了。乔绍廷瞟了他一眼,按金义的性格,不可能光为了说这一通解释,主动把他叫来。

“你之前给过我朱宏的照片,还有一个姓严的老头儿的……”果然,漫长的铺垫之后,金义切入正题。

“严裴旭?那是朱宏的岳父。”乔绍廷一惊。

金义掏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把屏幕转向乔绍廷。昨晚,他有几个兄弟在西平港喝酒,正好看见个老头儿,觉得有点儿眼熟,就拍了照片。照片里的老人颇显疲态,双眼放空,端着个一次性纸杯。虽然比印象中苍老不少,乔绍廷还是一眼就认出来,这的确是严裴旭。

“西平港?离他们家得有二三十公里呢吧,怎么跑那儿喝酒去了?”

金义一划屏幕:“后来还有个老头来找他……”

这次,看到照片的乔绍廷忘记了言语。有一根细细的线,把所有的东西都穿成了一串。伪造的财务报告、邹亮的死、这十几天来密不透风的围追堵截,好像都有了更合理的解释。

照片上的那人是旷北平。

乔绍廷想了想,把手机还给金义:“这个人很可能是我目前最大的对头。干得好,我现在方向更明确了。”

乔绍廷的下一个目的地是向阳区人民法院的门口,按照约定,他来这里跟萧臻汇合。

萧臻开完庞国案的庭,见他过来,首先叹了口气:“你没猜错,他们既不同意调解,也不愿意庭外和解。”

“是对面不同意?”

“所有人都不同意。大家宁愿接受诉讼带来的高昂时间成本,也不愿意各退半步……说起来,乔律,你又被投诉了。”

乔绍廷正分心想着金义给他的照片,意外的表情很没诚意:“我说怎么所里一直给我打电话。”

萧臻白了他一眼:“而且主任那脸是怎么回事?”

“他脸怎么了?”乔绍廷继续伪装懵懂。

“伤痕累累,据他说是不小心摔的,我猜他摔倒的时候,脸下面可能硌了个拳头。说起来,乔律师,我昨晚忘了问你,你的手怎么受伤了?”

乔绍廷看了看自己指关节上的伤:“我也不小心摔了。”

萧臻品味着乔绍廷毫不遮掩的敷衍:“你的诚恳真让我感动。”

“邹亮出事之前,私下寄给我这些,更让我感动。”乔绍廷换上正色,把一个文件袋塞给萧臻。

萧臻接过来,拿出里面的文件看了看,微微皱眉:“房屋抵押贷款?”

“就在朱宏失踪的第三天,严裴旭把他、他女儿严秋以及他外孙朱佳共同居住的那套房子抵押出去了,申请到两百万的商业贷款。而且就在之后的一两天……”

“严裴旭几乎从银行各个账户取走了所有存款。”萧臻抬起头,开玩笑道,“没准儿是老头儿讲究,替女婿还债去了?”

乔绍廷笑笑:“那我们就一起证实一下他是不是真的很讲究……”

他正要把照片的事情告诉萧臻,手机响了,电话那头是薛冬:“绍廷,我现在在巴博斯,就那个网红餐厅。”

“关我什么事。”乔绍廷朝萧臻递了个眼色,打开免提。

“上回,你找我去津港银行查邹亮的事,今天我正好又去那边办事,听说昨晚有法院的人要查邹亮和主任谈话的相关资料。”

“法院的人?”

他和萧臻互换了个眼神,都猜可能是鲁南和方媛。

“然后呢?”

“因为他们缺手续,银行没把这部分资料给到他们。在这方面,那些守规矩的司法部门反倒没什么优势可言。”

乔绍廷想了想,说:“就是说,你拿到了?”

“来求我吧。”电话那头,薛冬的声音十分欠打。

乔绍廷看看被挂断的电话,又看看自己手上的伤:“我是不是应该带根棍子什么的过去?”

萧臻笑了:“灭口之前,先看看他拿到什么有用的资料了。我这边尝试追查一下严裴旭这笔贷款的流向。”

“这部分的客户信息银行是保密的,律师证派不上用场。”

“明白,我想想办法。”

乔绍廷刚驾车离开,方媛的车就停在萧臻身旁。

方媛摇下副驾的车窗,朝萧臻招了招手。

萧臻愣了一下,上前躬身对方媛说:“该不会我在哪个法院开庭都能遇到你吧?”

“不,我是专门来找你的。那个析产的案子顺利吗?”

萧臻翻着白眼叹了口气:“哦对,你能在系统里查到所有我代理的案子……可这通知开庭的时间也能查到吗?”

方媛眨眨眼:“不用什么内部系统,你们这案子是公开审理,我看今天的开庭公告就行了。上车吧。”

奶茶店里,萧臻把手里的两杯奶茶递给方媛一杯。萧臻手里的那杯是原味奶茶,而方媛那杯里,珍珠、蒟蒻、龟苓膏、果切堆成一座小山。

方媛接过奶茶,草草翻了翻王博和雷小坤的案卷,递还给萧臻。案卷内容和鲁南背给她的几乎一字不差,看来,鲁南的记忆力真的很厉害。

“方法官特意把我从法院门口截下来,是有什么事吗?”

“你和那个乔律师一直都没放弃查这个案子?”

“不仅我和乔律师,他还有个叫金义的好基友,他现在开的车也是向金义借的。”

“有进展吗?”

萧臻犹豫片刻便打开笔记本电脑:“被害人朱宏的岳父严裴旭,在案发后第三天跟银行申请了一笔抵押贷款,用途是商业经营中的债务清偿。”

“这很可疑吗?”

“不好说,但我和乔律师打算追踪一下这笔贷款的资金流向。”

方媛笑了,且不问他们如何得知的这个信息,单就下一步来讲,他们需要追查的信息都在银行,银行昨天甚至让她和鲁南都吃了闭门羹。

“我想通过天眼系统查询。”萧臻喝了一口奶茶。

方媛明白过来,既然严裴旭申请了经营贷,那么有经营债务需要清偿的那家公司,一定得是严裴旭任职或有股份的关联企业,银行才能放款。

“很合理,然后呢?”

“然后再想办法呗,车到山前必有路。”说完,萧臻开始用笔记本电脑上网查询。

方媛把桌上邹亮提供的资料拿过来扫了一眼,叹了口气。她还以为萧臻和乔绍廷有什么惊人进展,现在看,也是费事耗力,未必有结果的调查方向。

“谢谢你的奶茶。”方媛站起身,举了下手里的杯子,离开了。

萧臻打开天眼查询系统,输入严裴旭的名字,很快就搜索出数家与严裴旭有关联的企业。她在纸上一一记录下每家企业的名称和基本信息情况,随后查询这些与严裴旭有关的企业是否存在经营风险。通过这个方式,萧臻筛掉一部分企业,并在纸上把那些企业打了叉。

剩下的企业中,萧臻挨个儿查询是否有“法律诉讼”和“开庭公告”,查到其中三家有相关信息。她又打开津港市人民法院的信息查询网站,查询这几起诉讼,并没有任何一起诉讼涉及企业负债。

萧臻咬着笔,盯着电脑屏幕,又去看自己记录下那些公司的纸,琢磨了好一阵子,随后扔下笔,拿起手机,挨家公司拨打电话。

“喂您好,我是津港银行信贷部,咱们公司的股东严裴旭先生在我们这里申请了一笔抵押贷款,请问这笔贷款已经到咱们公司账户了吗?……什么?严先生没有为咱们公司申请经营贷款?……哦,那可能是他填错了……

“喂,您好,津港银行信贷部……哦,好的,那您能帮我转一下财务吗?”萧臻在那家公司的名字后面画了个叉,又换了一家公司。

“财务出差了?您方便把财务的手机号码给我吗?

“哦……严裴旭先生已经退股了?

“没有申请这笔贷款?那严先生最近在公司有没有增资?”萧臻把手机扔回桌上,愁眉不展地看着那张纸,所有公司后面全打了叉。

这时,方媛又出现了。

她坐在萧臻对面,看了看萧臻的表情,又瞟了眼萧臻面前的那张纸:“看来,我离开这会儿,你不像是有什么突破的样子。”

“方法官去而复返,就为了嘲笑我?”

“不,我是觉得这家的奶茶味道很不错。”说着,她把一张纸隔着桌子丢给萧臻。

萧臻接过一看:“锦林园艺有限公司?”

严裴旭的确是这家公司的股东之一,可公司并没有涉嫌诉讼的风险信息。这是萧臻第一批排除掉的公司之一。

“没有诉讼,但是他们欠下一笔一百七十九万的物流费用。对方没有起诉,而严裴旭正是向银行提供了双方的物流合同,才申请到这笔贷款。”方媛说着把另一张纸递给萧臻,“这是那家物流公司。”

萧臻有些惊讶,看着纸上的信息:“你不是说昨天还吃了闭门羹吗?”

“对啊,所以我刚才去找了巡回法庭的同事。津港银行是大行,在我们那儿总会有案子。我让同事一个电话过去,询问某一时间段的经营贷款信息,只要里面包含严裴旭的这笔申请,就都搞定了。”

萧臻盯着她,愣了片刻:“你还要跟上杯一样的?”

不过是数十分钟后,方媛调查的事情就传到了旷北平那儿。办公室里的付超放下电话,急匆匆地追出来:“主任,主任!”

他上前在旷北平耳旁小声说道:“津港银行的吴经理刚才给我打电话,说最高院巡回法庭因为他们行的一个案子,打电话询问了某几天申请抵押贷款的申请人和相关事由。他也不好说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只是时间上……正好是那个案子发生之后的一周内。”

旷北平微微一惊,略一思忖,转身返回办公室,同时对付超说:“把孟鸥叫来,再就是马上帮我向银行预约大宗提现。”

旷北平一路往办公室走,掏出手机,拨通电话:“老哥,是我。说话方便吗……”

付超跟上两步,旷北平用手掩住通话器,回头看着付超。

“大宗是?”付超请示道。

“两百万。”旷北平说完,把听筒放回耳边,返回办公室。

3.追查

巴博斯餐厅所有的陈设都是粉色,桌椅、墙壁、服务生的工作制服,乃至洗手间的纸巾。薛冬面前精致的茶具和茶点,不用说也是粉色。乔绍廷坐在薛冬对面,环顾一圈,显然,这是个网红打卡地,甚至还有个漂亮的网红脸女孩在用手机直播。他和薛冬出现在这种地方,怎么看怎么突兀。

乔绍廷合上菜单递给服务员:“给我杯水就好。”

薛冬笑了:“不至于吧,兄弟。我请客。”

乔绍廷看着薛冬前所未有的灿烂笑容,想着章政挨揍估计也让薛冬暗爽:“甭废话,你到底有什么发现?”

薛冬抿了口红茶,卖起关子:“我好像还没听到有人求我呢。”

乔绍廷向后一推凳子,起身就要走。薛冬又忙拦下他,怪他没幽默感。

“我看你也皮痒。”乔绍廷坐回薛冬对面。

“听我慢慢说。你之前让我查邹亮和旷主任谈话的相关信息,我今天去走了点儿人情,调到了他俩谈话那天银行门口的监控。”薛冬说着,拿出手机摁了几下,给乔绍廷看他拍下的监控片段。

果然,旷北平和邹亮私下有接触。乔绍廷点了点头,并不意外。比起这个,猝不及防地看到邹亮走动、与人交谈的画面,对他反倒冲击更大。

九点多的监控画面里,旷北平走进津港银行的正门。十点多将近十一点,他从银行出来,之后,有个人追了出来,就是邹亮。

监控中看不清邹亮的脸,可他微微驼背、迈着大步的样子,和乔绍廷记忆中一模一样。邹亮叫住旷北平,两人一起走到银行门外的吸烟区。邹亮抽着烟,和旷北平聊了好一阵子。

乔绍廷抬起头:“他们聊了多久?”

“将近半个小时。”

乔绍廷又低头看着屏摄的监控画面:“通过这个能看出来,在谈话之后,旷北平和邹亮还有私下接触,但也没什么用。你是觉得可以找唇语专家来辨别他俩都说了什么?”

薛冬拿叉子挑着茶点吃:“你再往后看,还有第三段。”

乔绍廷点开第三段视频。那是中午十二点左右,邹亮走出银行,上了一辆停在门口的粉色奥迪TT。

乔绍廷一惊,抬头去看薛冬。

薛冬面露得意:“这车看着不是你同学他老婆的吧?”

乔绍廷想了想,邹亮的恋情,他的确毫无察觉,可他又不是要找邹亮婚内出轨的黑料,何况这不过是辆粉色跑车,车里坐的是男是女都不一定。

“这个监控画面的清晰度想读唇语没戏,但车牌还是能看清楚的。我循着车牌,发现车主是个二十一岁的KOL。”薛冬眯起眼睛,说出他的“重大发现”。

“KOL?”

“关键意见领袖,俗称网红。”薛冬一脸嫌弃地给乔绍廷科普当代名词。看他的嘚瑟样,乔绍廷很怀疑他也是现学现卖。

“你这位老同学啃的嫩草叫陶晴,网名叫黄油果冻。”说到这里,薛冬总算双手一摊,表示来到了关键部分。

乔绍廷更不解了:“我不问你怎么通过一个车牌查到的车主,我也不想知道,就说你发现的这个甜品小姐,对我要查的事有什么帮助?”

“那不好说。不过你也是成了家的人,应该知道有些不会跟自己老婆说的事,是需要其他倾诉对象的。”薛冬一脸严肃,缓缓点头,似乎对这种事颇有发言权的样子。

乔绍廷白了他一眼:“去哪儿找这个果冻?”

“你走路目不斜视吗?你进来一共也就十几分钟,不会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吧?”薛冬又拿出故弄玄虚的那套。乔绍廷眨眨眼,突然想起什么,扭头望向窗外,果然,路旁正停着一辆粉红色的奥迪TT。他把头扭向另一侧,很快就注意到了那名在餐厅里直播的网红。

乔绍廷看向薛冬。薛冬笃定地点点头,评头论足:“好像开过眼角,不过别的都像是原装,至少八分。你这同学眼光还行。”

乔绍廷发现,自己确实欠了薛冬一个人情,而薛冬也确实是欠一顿揍。

* * *

萧臻和方媛走出奶茶店,萧臻正举着手机和乔绍廷通话。

“太好了,正好我这边很可能也有新的进展。等完事我跟你联系,咱们一起往下跟进。”两人同步了进度,挂断电话。萧臻扭头对方媛说:“乔律师那边好像也有突破,晚些时候,我们会再碰。”

“那正好,我也有个方向,你要不要投桃报李?”

“最高院法官办不了的事,我能办?”

“我和南哥仔细看过笔录,王博和雷小坤这对讨债组合一直都是由王博来接活儿,提讯的时候,他所说的也跟笔录一致。他常年和一些服务器架设在境外的赌博集团合作,津港的那些网络赌棍只要欠了债,都由他们负责催收,报酬是催收回款的三成。海港支队大致确认了他们的说法,也发现朱宏生前——”

萧臻打断她:“朱宏也许还没死呢。”

方媛不耐烦地摆摆手:“先按生效判决上的说法来,朱宏生前曾经在一个服务器架设在菲律宾的赌博网站上输了四百多万。笔录里没有更多的信息了,公安那边要么是在另案侦办,要么就是报给市局,通过外交途径寻求合作调查。”

萧臻似乎明白了方媛在意的部分:“一个朱宏就四百多万,按照王博和雷小坤的说法,类似的活儿他们接过十几件,就按三成来算,也该赚了不少钱才对。可那个雷小坤家里连租金都交不上,而拿了大头的王博也是存折比脸都干净。这是不是说不通?”

“我也奇怪这事,所以当我得知在你们乔律师的协助下,王博的老婆被抓进去之后,就一直想去找她聊聊。”

“王博的老婆?你不能提讯吗?”

“先不说她那个案子我们是否有权提讯,就算有,我也不能一个人去,法院办案是要严格遵守程序的。”

“沈蓉羁押在向阳看守所,我去会见也需要两个律师。”

方媛一脸颓笑:“闹半天,南哥不在,我一个人办不了的事,你这边的乔绍廷也不给力啊。”

“你不能找巡回法庭的同事吗?”

方媛臭着脸:“你是说让民庭的法官去看守所提讯?”

萧臻掏出手机拨号:“那还是我投桃报李吧。”

巴博斯餐厅内,薛冬笑容可掬,看着对面的乔绍廷。乔绍廷正微微皱眉,盯着手机,认真钻研。

“你看,我查了啊,她如果是狗牙平台的探店主播,想结识她的话,需要先关注,再加入粉丝团,然后在直播中尽可能给她高额打赏。我看这儿有棒棒糖、辣条……嚯,日用百货、奢侈品、交通工具,连不动产都有。‘真爱永远’又是什么鬼……”

薛冬笑笑:“那可能是个打赏的直播特效。行了,你别查了。”

乔绍廷继续盯着手机,缜密地推理着:“你看,打赏是有排行榜的,如果能够进入当月排行榜的前十名,咱们就有机会在月底的粉丝见面会结束后跟她一起吃饭,这样才能当面沟通,并且……”

正在这时,薛冬的手机响了,他一看是萧臻来电,微微一惊,忙起身离席,走开一段距离才接通电话,压低声音:“喂,萧律师,不管是作为金馥所的合伙人,还是你的合作伙伴,我每天也是很忙的,总会有不方便的时候,拜托你能不能……啊?你怎么知道我跟他在一起?他知道了?你别吓我啊,他现在连章政都敢揍……”

薛冬打电话的当儿,乔绍廷也接到了鲁南的电话,问什么走私港口、逃避海关监察,甚至问他是不是有个姐姐。这些都与朱宏的下落无关,所以这个电话乔绍廷没往心里去。

薛冬那头,萧臻要他陪着会见被羁押的嫌疑人。薛冬回想起上次陪乔绍廷会见,又被乔绍廷威胁,顿时头大。

“我现在脱不开身,会见的话,律师或实习律师都可以,我通知高唯陪你去……行,你把时间地点发给我,我马上安排。”挂了电话,薛冬一边念叨着“我这是造了什么孽”,一边跟助理高唯交代好。再回到座位时,薛冬整理好了心情,换回之前扬扬得意的模样。

“不好意思,刚才说到哪儿了?哦对,这小女孩儿虽然不是什么头部主播,但想进月榜前十,你打赏得起吗?”

这话明显说到了乔绍廷的痛处,他抬起头,愣住了:“那……你能不能先借我点儿……”

薛冬更开心了:“兄弟这么多年,我也不会让你真求我。说个‘请’字总会吧。”

乔绍廷运了运气:“薛律师,请你……”

薛冬没想到乔绍廷真的开口,赶紧伸手拦住他的话:“好了好了好了,我就那么一说,你这人真不识逗。再说咱们哥们儿之间什么借不借的,你要用钱跟我说,更何况这次你也用不着借钱。”

“这事是我在查,有什么花销就该我自己掏。”

薛冬拿起餐巾擦手,笑了:“什么粉丝团、粉丝会、棒棒糖的,太麻烦了,也难怪,这不是你擅长的领域。”

说着,他把餐巾往桌上一扔,系起西装扣子,站起身:“你在这坐会儿,我来搞定。”

乔绍廷瞠目结舌地看着薛冬走向陶晴,熟练地搭讪起来,几句话之后薛冬坐了下来,甚至跟陶晴一起并肩对着摄像头直播。到最后,陶晴干脆关掉了直播器材,专心和薛冬说话。

乔绍廷完全看傻了。

奶茶店门口,方媛发动着车,扭头问道:“你打给薛冬了?”

“他现在和乔律师正在接洽另一条线索,他会给我安排个实习律师。”

“这个薛冬不是第一次帮乔绍廷了,而他居然是旷北平事务所的合伙人,真逗。”

“你们也注意到旷北平了?”萧臻眼睛一亮。

方媛掉转车头,微微一笑:“何止是我们。”

一小时后,向阳看守所办公室里,萧闯和方媛盯着显示器。监控画面中,萧臻和高唯已经结束了和沈蓉的谈话,正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萧闯将目光转向方媛:“虽然那天在现场听乔绍廷提过一句,但我猜,她应该不是来给沈蓉做辩护人的。你俩醉翁之意不在酒。”

“在九在十都无所谓,也没准她顺便把沈蓉的案子接了。”

萧闯撇撇嘴:“哼,如果说你俩跑来会见是九,她会给沈蓉做辩护是十,那她的真实目的一定是十一——”

萧闯说着,扭过头去看方媛:“或者应该说,是你俩的目的。你们是为了王博和雷小坤的案子而来。”

方媛笑了:“这个沈蓉……我只听说她的手下揍了乔绍廷一顿,她都犯什么事了?”

“这姐们儿罪名可多了,非法拘禁、组织卖淫、故意伤害、寻衅滋事、非法经营……这还不包括有可能涉黑的部分,以及治安管理处罚法上的那些轻罪。预审在汇总她和她那帮手下的口供,回头看看哪些能吸收,哪些得并罚。”萧闯说着一指门口的方向,和方媛一并往外走。

路上,萧闯接到了鲁南的电话,问他关于走私的事。这个问题和朱宏的案子全然无关,更接近朋友之间互相出主意的范畴。萧闯有些哭笑不得,这起案子似乎让他和鲁南的关系回到了十几年之前。他并不知道,乔绍廷在不久之前也接到了相同的电话,他们这些为了同一件事而努力的人,正在产生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的联结。

向阳看守所门口,方媛坐在驾驶席上,和萧臻交换信息:“你哥说沈蓉那个营业执照的经营范围里根本不能卖烟酒,但是从查账的情况来看,虽说这夜总会是另有卖点,可烟酒的收入真不低啊,每个月都有各种土豪在她那儿一晚上消费几十万。”

“几十万?!”

“听说一晚上三万多的路易十三能开个七八瓶,轩尼诗百乐廷能开个十几瓶,二十一响的皇家礼炮和一九四六年的雪莉酒都按打喝。就这收入水平,我都怀疑王博去干催收没准儿纯粹是业余爱好。”

萧臻吐了吐舌头:“好吧,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你能喝酒吗?”

“南哥有规矩,出差期间不许喝酒。”

“我是问你的酒量。”

“一般吧。上大学那会儿在女生里面不知道我算不算能喝的,反正我们班男生没一个喝得过我。”

方媛的“一般”听起来也不太一般,萧臻哭笑不得:“给个起步的量呗。”

“四十度左右的,一瓶?”

看着方媛难得一脸谦逊,萧臻满脸黑线:“好吧,我明白了。那么问题来了,什么土豪一晚上能找十个八个你这种酒量的人陪他喝酒?”

方媛发动了车,点头:“这个沈蓉嘴很严,可还是露出了马脚。她的客人也太能喝了……话说回来,你们会见的时候,我一直在看监控。她在撒谎。”

“你怎么知道?”

“你以为我一个刑庭的,跑来巡回法庭干什么?”

萧臻明白过来:“那你可是我见过胃口最好的抓谎专家。”

4.一些真话

夜幕降临,萧臻已经别过方媛,站在洪图家门外。电梯门打开,洪图急匆匆地进屋,放下手里的包,脱掉高跟鞋,也没和萧臻打招呼。

她从包里掏出几份文件放在茶几上,随后掏出手机拨打电话,跟所里的律师聊了半天其他案件。挂断电话,她似乎才发现萧臻站在门口:“说吧。”

“今天您给我签了手续后,我就去开那个继承案子的庭。开完庭之后,见到乔律师,没说两句话,他就有事先走了。”

这时,洪图的手机又响了。她冲萧臻摆摆手,示意她停下,接通电话,又说几句,扭头朝萧臻一扬下巴,示意她继续说。

“没了,就这些。”

洪图想了想:“他这样舍己为人,英雄救美,你俩没激动拥抱一下?”

萧臻忽略了洪图酸溜溜的调侃,一脸平静:“没有。而且他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又被投诉了,我跟他说了之后,他倒也不太在意。”

洪图冷笑:“看来你俩现在是彻底穿一条裤子了。萧律师,不要以为躲过初一,就天下太平了,十五之前都算年。你大概知道背后是谁操纵的这次投诉吧,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萧臻有些同情地叹了口气,经过这几天,她确定了洪图在意的究竟是什么,也决定挑明。

“洪律师,你有没有觉得你一直很酸?”萧臻的语气依然平静。

洪图脸色变了:“你说什么?”

“要我猜,一直让你不爽的,是乔律师为什么在继续追查案件的过程中,没有拉上他本该最信任的你,却找上我。一开始,他应该是出于对你的关心和爱护,不想让你冒险;可到了现在,为什么他没有选择你,你应该问问自己。”

洪图站起身,正要开口反驳,萧臻继续说道:“你总在暗示我,对于乔律师而言,我是随时可以被替换的工具人,但你心里清楚,这不可能。既然乔律师一开始想保护你,他今后就不可能会出卖我。”

洪图绷紧了肩膀:“你到底想说什么?”

“如果我和乔律师最后彻底被旷北平打压下去了,咱们德志所也悬了。乔律师是好律师,你也是,大家现在面临共同的敌人,不该再内耗了。”

洪图愣住了。

萧臻说完自己想说的,便转身往外走。

“萧律师,咱们这个行业,本就是到处都充满恶意的。”洪图似乎想为自己辩解。

萧臻点头:“就算是这样,也不妨碍某些人释放善意……洪律师再见。”

乔绍廷刚回到那家网红餐厅就接到了萧臻的电话。在过去几小时里,他帮鲁南做了件事。他疲惫地舒展了一下腿脚,看薛冬正拉着陶晴的手给她看手相,他猜,自己错过了他俩共进晚餐的画面。

萧臻对乔绍廷这边的动向并不知情:“从上次咱俩通话到现在,灭霸的手套都满钻了,你俩还没谈完?”

乔绍廷苦笑:“要照你这么说,在刚度过的有趣的几个小时里,我差点儿以为他要打响指。”

“你说什么?”

“一言难尽。我现在还不好说要到几点。一小时内,我再不跟你联系的话,咱俩就明天再碰。”

乔绍廷又看向薛冬那桌,现在,他俩在一起喝饮料。

电话那头,萧臻似乎也愣住了:“你俩的约会,是要过夜吗?”

“约会是不假,但那是薛冬在和一个女孩约会。”

“那你在干什么?”

“我在旁边看着。”

那头,萧臻沉默片刻,直接把电话挂了。

此时,萧臻已经到了指纹咖啡和李彩霞见面。而萧臻挂上电话,回到吧台时,李彩霞正两眼放光,看着韩彬的背影:“传说中的韩律师啊,韩松阁的儿子,在给我上菜。”

萧臻白了她一眼:“这就是人家的店好吗?”

李彩霞一只手瞎比画着:“你们所还招不招人?”

“吃你的面吧!”

韩彬把辣酱拿来给萧臻。萧臻往盘子里倒了些:“韩律师,上次您陪我去质证,我都忘了说谢谢。”

“应该是我感谢你能信任我一同出庭。听说乔律师又被投诉了,涉及的案子是你办的?”

萧臻点头。

“那我是不是可以推测,你逃过一劫?”

萧臻笑笑:“真要在劫,就难逃。”

韩彬点头:“做好心理准备。今后所有针对乔律师的,也会针对你。”

“那个旷北平越针对我们,越说明我们走对了方向,而且离目标越来越近了。”经历了昨天和今天的事情,萧臻比以往更为自信、笃定。

韩彬看着她坚定的样子,想了想,点头:“不过未来你们需要担心的不只是旷北平。”

“为什么?”

没等韩彬回答,萧臻身后响起唐初的声音:“因为旷北平只是最招摇的那个,是行业容不下乔绍廷。”

萧臻扭头,就见唐初将外套搭在椅背,倚在吧台旁,冲韩彬晃了晃手里的空酒杯:“这次不要加冰。”

萧臻忙从吧凳上站起来,跟唐初打招呼,又把李彩霞介绍给唐初。李彩霞上前跟唐初握着手:“哇,乔大嫂!久仰久仰。”

她还扭头对萧臻挤了挤眼:“乔律师爱人这么漂亮,你肯定没戏了。”

萧臻愣了一下,手足无措:“你别瞎说!”

唐初笑着摆摆手:“慌什么,我虽然今天下班有点儿晚,也喝了杯酒,但还分得出来什么是玩笑。”

李彩霞回到吧台,一脸热情,看向正在调酒的韩彬:“韩律师,咱们互相留个电话吧?以后有什么不懂的,我多向您请教。”

韩彬敷衍道:“我平时不怎么用手机,你要找我还不如直接打这里的电话更方便……”

在吧台的另一端,唐初抿了口杯中酒,扭头对萧臻说:“我跟你赌五块钱,她绝要不到韩律师的电话。”

“韩律师为人挺和善的。”

“他跟绍廷都知道如何有教养地和人保持距离。”

萧臻念头一动,她忽然很想知道,认识乔绍廷十几年的人会如何看待如今发生的一切。

萧臻喝了口酒,自然地把话题过渡到乔绍廷的身上:“这个行业容不下乔律师,总不会是因为他社恐吧?”

唐初笑了:“很多行业就像一个江湖,讲资历,讲出身,讲门派,所以章政会拉来韩松阁的儿子做合伙人,薛冬也知道去读旷北平的在职硕士。绍廷和他们不一样,横空出世的一个毛头小子,既不是什么学院派的,也没投靠什么业内大咖,关键在于,他还被评上过‘全国十佳律师’。分走了人家的蛋糕不说,甚至抢了人家的风头,这还了得?”

萧臻想了想:“他和章主任、薛律师不是同学吗?”

“他们仨是同宿舍的室友,至于同学,就有点儿水分了。章政和薛冬虽然不是一届的,但都是正经的法本,有学位。绍廷就是个法学大专生,在学院派体系看来根本不入流。”

“可乔律师专业能力很好,办案又负责,虽然有时会越过规则,但并不会颠覆公平。”

唐初喝掉杯中酒,从旁边拿起酒瓶往杯里倒:“那又怎样?他越是有本事,越应该把这些出风头的机会让给成名的大侠们,否则他就是旁门左道、奇技淫巧,是靠偷师和暗算成名的宵小之辈。大家会想尽办法往他身上泼脏水,把他拉下马。”

唐初说着,放下杯子:“这不又被投诉了吗?其实我觉得他要是最后被吊销执业资格也挺好。何苦呢?就算撼动一个旷北平,他也撼动不了这个江湖的利益格局。”

“唐姐,我才刚入行,给点儿信心好不好……”唐初说得字字在理,萧臻心知肚明,只能苦笑一声。

唐初略带醉意:“亲爱的,我们都是女人,对这个性别不友好的不仅仅是某个江湖。”

“那唐姐,你当初会选择乔律师,是不是因为他很尊重女性?”

唐初白了她一眼:“拜托,别拿底线当优点好吗?”

唐初轻轻摇着杯子,盯着里面的冰块:“可能是从我认识他那天到现在,他好像都没长大,不是那种巨婴,是个大男孩。”

* * *

乔绍廷开着薛冬的车,载着醉醺醺的薛冬,边开车边问:“兴华路口是不是向北?是不是向北!”

“向西……一路向西……”薛冬几乎要唱起来。

“我问你住的别墅,是不是兴华路向北!”

“嗯……要不是为了你,我就和陶陶去她家一块儿看片儿了……够仗义吧?”

乔绍廷翻了个白眼,实在懒得告诉他,在他跟那小网红缠绵的时候,自己被鲁南叫出去一趟,从津港机场跟着陈曼一直到嘉华中心,差点儿把命都搭上,所以他现在心情不怎么好。

薛冬突然间挺起身子:“你慢点儿,绍廷,我要吐……能不能找个袋子……”

乔绍廷瞟了他一眼:“没事,就往脚底下吐吧。”

说着,他打开了驾驶席一侧的车窗,嘴里念叨着:“反正这不是我的车。”

半小时后,薛冬终于到了家,瘫倒在沙发上,对乔绍廷说:“陶陶跟你那同学……她不是小三儿。”

乔绍廷无动于衷:“哦,那就是单纯的炮友。”

薛冬手在空中胡乱比画着:“他俩是有真感情的!”

“再说不出人话,我走了啊。”

薛冬朝他伸手:“你拉我起来,我洗把脸。”

乔绍廷转身走去卫生间,拿个盆接了点儿水,把毛巾放进去打湿,然后回到客厅,把毛巾拧干,递给薛冬。

薛冬把湿毛巾往脸上一捂,没动静了。

乔绍廷盯着他看了看,端起水盆走到冰箱旁,从冷冻室铲了两勺冰块倒进水盆里,走到沙发边,连冰带水浇在薛冬脑袋上。

薛冬一下蹿了起来:“哎哟!你……”

乔绍廷把掉在一旁的那条毛巾捡起来递给薛冬,命令道:“擦擦。”

薛冬深吸了口气,擦干头上的水,揉着脑袋:“喝多了喝多了……真喝多了……”

乔绍廷盯着他看了会儿:“你先歇了吧,等明天酒醒了我再问你。”

乔绍廷说着就转身往外走。

“陶晴说,邹亮那天中午告诉她,旷北平让他伪造一份银行单据。”

乔绍廷震惊地站住了,回过身:“伪造银行单据?”

薛冬抬眼望着他,似乎酒醒了不少:“是的,就是你让邹亮去查的朱宏及其亲属的银行资金往来记录,是旷北平让他伪造的。”

“韩律师,像路易十三这种酒,多少人才能一晚上喝掉七八瓶?”吧台前,萧臻又想起白天的事情。

韩彬调着酒,想了想:“至少得十几个人吧?还得是酒量好的。”

“那要是十几瓶轩尼诗呢?”

“恐怕得人数翻倍……哎,白兰地不是这么个喝法啊。”

萧臻笑了:“好吧,那我就不问一打二十一响皇家礼炮和一九四六年的雪莉酒了……”

“皇家礼炮和那些酒的度数都差不多。雪莉一九四六是红酒,度数低,一人一瓶还是有可能的,酒量好的没准儿一人能喝两瓶,不过这种可能性就更离谱了。雪莉一九四六也叫二战酒,是西班牙一个酒庄的陈酿,我记得一共就发售了八百多瓶,谁有本事一晚上就找来十瓶喝?”

萧臻若有所思,愣了会儿神。她突然意识到毛毛没坐在吧台,回头在店里寻找,看到李彩霞和两个刚认识的年轻小伙子围坐在一张桌旁,推杯换盏,相谈甚欢。

萧臻皱着眉头,唐初在一旁笑道:“别那么紧张。怎么,担心她被捡尸?”

萧臻尴尬地笑笑,没说什么。

唐初给萧臻倒上酒:“放心吧,那孩子聪明得很,心里有数。”

萧臻耸耸肩:“那家伙才真的是个孩子呢……对了,你和乔律师还要离婚吗?”

“该离离呗。咋了?”

“可你们的孩子……你不会担心对孩子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吗?”

唐初想了想:“如果让阿祖长大以后觉得我是在拿交配权和生育权去向一个男性效忠,对他的影响才是真的不好。”

萧臻点头:“很前卫的想法。”

“这只是选择。我没有犯罪,没有去伤害他人。我尊重别人的选择,我也不想别人对我指手画脚——当然,指手画脚无所谓,我不在乎。绍廷知道一个男人的自信应该从何而来,我知道一个女人的独立从何而来。而且,别跟我提‘三观’这种词,或者什么‘为了孩子’‘大是大非’……我不喜欢戴帽子,别人扣给我的,更讨厌。”

萧臻摆摆手:“你们两口子真有意思。”

唐初抬头看了看天花板,眨眨眼:“上次也是,就算离了婚,我还是觉得他很迷人。”

“因为才华?”

唐初晃了晃酒杯里的酒:“这年头儿,有些东西比才华更稀缺。”

萧臻眨眨眼:“努力?执着?”

唐初喝了口酒,挽着萧臻的胳膊:“不是,那东西你身上也有,每个人身上都有。有时你需要拿它去交换一些别的,换着换着,就所剩无几了。”

薛冬家门口,乔绍廷和薛冬两人并肩站着。薛冬似乎酒醒得差不多了,正在点烟。

“有录音?”乔绍廷问道。

薛冬吐出嘴里的烟:“她说,邹亮不知道是为了保险起见,还是想日后讹旷北平,所以把两人的谈话偷偷录了音。那天中午,他把那支录音笔交给陶晴保管。”

乔绍廷愣了愣,不由提高音量:“你是说,旷北平要挟邹亮,让他伪造银行单据,而邹亮把他俩这段交谈录了下来,录音笔在陶晴手上?”

薛冬点点头。

“那你还回来干什么?跟她看片儿去啊!”

薛冬叹了口气:“这不是看片儿能解决的问题。这姐们儿特轴,她说邹亮当初答应离婚,两人一块儿建立了一个幸福生活基金。简单来说就是他俩每人每年都会买五根一百克的金条,这些金条都存在邹亮那儿,估计是等他们结婚旅行度蜜月使,三年一共十五根金条。陶晴说了,让我把那十五根金条找回来,她就把录音给我。”

乔绍廷惊呆了:“这哪儿找去!”

薛冬摆摆手:“大哥,这就不是我的事了,邹亮是你同学……”

“对,我现在要去找邹亮的爱人,跟她说:‘看,你老公死了,我被怀疑有关联。现在我被放出来了,公安觉得应该不是我杀的他。你现在能不能帮我找一找邹亮生前留下的金条,其中十五根我要拿走还给他的婚外恋对象。’”

薛冬抽了口烟:“换我肯定不会这么直白,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乔绍廷翻了翻白眼,来回踱了几步:“那这样,十五根金条,一千五百克,市值多少?三四十万?给她钱行不行?”

薛冬摇摇头。

“那拿三四十万去买十五根金条给她总行了吧?”

薛冬狠狠地嘬了口烟:“要么我跟你说这姐们轴嘛。她手里有那十五根金条的证书,每张都有编号,她就要那十五根——按她的话来讲,这见证了生命中一段美好的回忆。”

乔绍廷仰天长叹:“去死吧!”

随着他抬头望天,薛冬也抬头看了看天空。见明月高悬,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冷冷地盯着乔绍廷:“今晚的月色真美。”

乔绍廷呆住了。

薛冬笑了:“其实,那晚,你想暗示我的是这个吧?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是不是当初你们从德志把旷北平挤走的那天晚上,曾经……”

乔绍廷伸手一指薛冬:“闭嘴!你再多说一个字,我现在就宰了你!”

薛冬愣在原地,乔绍廷扭头就走,走了没两步,又转过身来:“不知道什么意思,就打开搜索引擎查一下!几秒钟的事情,什么都不懂就瞎说八道!”

薛冬孤零零地站在门口,愣了好一会儿,从兜里掏出手机,打开搜索引擎。突然,乔绍廷又出现在他面前,指着他骂道:“没文化!”

这回,乔绍廷真的走了。

薛冬被骂得直愣神,见乔绍廷已经走远,顾不上去看手机上的搜索结果,大声朝乔绍廷喊道:“你才没文化呢!我法学本科的!双学位!经济法硕士!你就是一大专生!连个野鸡大学的本科都没续上……”

薛冬声嘶力竭的骂声回荡在夜空里。

5.故事的另一半

官亭湾水库如果不是案发现场,会是个很好的观景点。乔绍廷衣着散乱,一脸疲惫地站在山崖旁遥望朝阳,显然是一宿没睡。他矗立半晌,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的身后突然传来萧臻的声音:“乔律师,看招!”

乔绍廷一惊,转身就看到萧臻助跑着朝他冲来,作势像是要飞腿踹他。

“哎哎哎!”

跑到近前,萧臻的步伐缓了下来,笑了:“真是什么人什么本能。”

“什么?”

“你随便往左右迈一步就能躲开,可你又怕我冲太猛,所以愣站在这儿不动。”

乔绍廷摸摸脑袋:“你想多了,我只是一宿没睡,脑子不转了。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我在看王博和雷小坤的卷,就想一早来现场瞅瞅,别光在脑子里勾勒案发现场。”

乔绍廷看了一圈周围,点头:“据说只要对一个现场看的次数足够多,就有可能发现以前忽略的某个细节。”

萧臻翻了翻白眼。她倒没抱那么大期待:“时间越长,现场被破坏得越严重,再发现什么细节都没用了。”

乔绍廷叹了口气:“也对。我就算在这儿站成望夫石,朱宏的尸体或活人也不会突然从水里冒出来。”

两人并肩而站,看着朝阳升起,天色一点点变亮,水面反射阳光。

“乔律师,昨天那个姓方的女法官主动帮忙,我们基本确认了那笔贷款的流向。”

“我比你更深入那么一点儿,我应该是摸到旷北平了。”乔绍廷张开食指和拇指,比出“一点点”的手势。

“太好了!这次一定要抡圆了打回去。”

“是说他倒下的时候,脸和地面间也硌个拳头那种?”

两人都笑了。

萧臻看着水天的交接处,忽然问道:“乔律师,你为什么要做律师呢?”

乔绍廷想了想:“从一九五四年开始,就说恢复律师职业,但实际上直到八十年代初,才刚开始有系统性的制度出台。最早的律师还是申请、推荐、考核的,直到一九八六年有了律考,二〇〇二年首次司考,律师的从业人员才逐渐多了起来。可即便到了今天,你知道老百姓打官司的成本有多高吗——我指的不光是钱。”

萧臻点点头:“我能感觉到……”

“时间、精力、财物、人际关系、对心理状态的负面影响……这些高昂且繁多的成本,让很多人不得不把法律途径作为最后的选择。所以当一个案子送到我们手上,那都是这个事情已经糟得不能再糟、难得不能再难的状态。那些当事人,就像掉进水里一样拼命挣扎,在绝望的时候伸手乱抓。而往往他们会发现,最后他们还能试图抓到的,是法律。”

“法律是……救命稻草?”

“当然不是。我们的工作就是为了确保每一个落水的人最后一刻抓到手里的,不是稻草。”

萧臻沉默片刻:“乔律师,律师也许还会是我的工作,但你不一定还有机会重新执业了。”

乔绍廷微笑:“嗯,相对公平。”

“有个律师曾经托人带话,向我致谢。”

“怎么说?”

萧臻直视着乔绍廷:“没人知道你做过什么,但是我知道。我会记得。”

乔绍廷有些感动地回望着萧臻,末了,双手指天打岔道:“旷北平也会记得!”

两人转身往回走。

乔绍廷问道:“对了,那你为什么要做律师?”

“嗯……生计。”

“哈!你的诚恳真让我感动……”

三年前,法律援助中心的故事,其实还有另外一半。

当时,萧臻在门口目送萧闯上车,一脸不痛快。她回到援助中心,跑去角落处的复印机旁,开始复印材料。

一个男人拄着拐从办公室里出来,手腿都有残疾,还做着包扎。他步速很慢,一瘸一拐,紧紧握着装材料的文件袋。

“许先生,稍等一下!”一名律师从办公室追了出来,“你把材料留下吧,我看看能有什么办法。”

“刚才那领导不是说,这不归咱们管……”那个男人嗫嚅着,看起来还有些犹豫。

“我可以单独给你做代理,跟法援中心没关系。你待会儿给我签份委托书就好。”

“我……我出不起请律师的钱……”

“我知道。别担心,这案子我帮你。”

萧臻转过头去,就看见那个律师笑着拍拍男人的肩膀,两人一起缓步走向门外。

那是萧臻决定做一名律师的开始,也是萧臻和乔绍廷的第一次见面。在她看来,乔绍廷一定不记得了,可她没注意到,乔绍廷在出门的瞬间,也回头望了她一眼。

MIP书城 > 悬疑推理小说 > 庭外 > 落水者 > 第八章 四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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